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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21 白帝遺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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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章 21 白帝遺孤

夜雨傾盆,天宇如墨。瑯玕衛府上,一點孤燈在夜色裏明滅。

兩個身影坐在正堂裏的血檀羅漢床上促膝長談。瑯玕衛如一座鐵塔,劍眉漆眼,氣勢鋒銳。另一人卻臉龐溝壑縱橫,瘦如落膘馬兒,是人稱“菜刀打豆腐——兩面滑”的靺鞨衛。

兩位仙山衛一人列第八,一人列第七,是多年的舊友,聲氣相求。酒波映出靺鞨衛靴皮似的皺臉,他忽而嘆息一聲:

“老啦,我也終是老了。昔日那勇武的靺鞨衛又在哪兒?如今已是風燭殘年了。白帝晏駕,咱們的時代已然過去,最近小老兒也愈發不勝酒力了,吃幾口便能睡得昏天黑地,真是糊突了!”

瑯玕衛眉心攢的結更緊了,這魁偉而性烈似火的漢子素來對白帝忠心不二,聽聞此言,他拿起酒杯,默不作聲地呷了一口。

“如今咱們這些老骨董確是過了時,應由小輩們領潮了。府上的憫聖公子近來如何?我聽聞他最近孜孜不倦,為成為仙山衛而刻苦習劍。”靺鞨衛笑問道。

“哼,他麽?”男人嗤之以鼻,吃了一大口酒,“一個小兔崽子罷了。”

“兔崽子還能蹬鷹呢!”靺鞨衛呵呵笑道,皺紋擠在一起,活像一朵延齡花。他又看了一眼男人的左腿,尚包著一塊脛甲。他知瑯玕衛在沙場上跛了一腿,平日裏行動不靈便。有時遇了陰雨天,甚而要以檀杖撐著身子方能行路。他們皆是落魄的昔年英雄,如今只得在蓬萊這方凍土上茍延殘喘。

靺鞨衛嗅著黃酒香,沈思片刻,道,“方老弟,有一事我不知當不當講,最近我探聽到了些風聲——興許天符衛尚存活於世。”

男人緩緩擡頭,那堅毅的面龐上隱隱現出驚色:

“天符衛?”

“是,傳聞他並未身死溟海,而是隨白帝一起回到關內,如今他甚至還活著,在蓬萊境內流竄。”

魁梧的男人閉眼,沈聲道:“畢竟白帝被世人稱為暴君,如今他也是一位逃犯,已不見容於蓬萊。”

瑯玕衛想起白帝當政時蓬萊的盛景,少年天子壯志淩雲,意氣飛揚,蓬萊四海呈祥,萬方安康。然而最後他卻被作為暴君留名青史,死於昌意帝劍下。

昏暗的燭光裏,靺鞨衛的半邊臉抹上了厚墨似的黑影,這瘦骨蒼顏的小老頭面色凝重,道:“如今蓬萊上下皆在追捕天符衛!白帝山崩的那一夜,天符衛自蓬萊仙宮裏帶走了一個孩子,現今尚無人知曉那孩子的來歷。有人道那孩子是自天關之外帶回的,是白帝的龍種,天符衛竟將其私帶出宮,包藏禍心,此乃死罪!”他嘿嘿一笑,又望向瑯玕衛,“方老弟吶,你在白帝駕崩後不會同天符衛打過照面罷?若是能逮住他,或是尋到他帶走的那孩兒,怕不是有萬鎰黃金之賞。你可千萬莫獨吞這發財之機吶!”

瑯玕衛冷笑一聲,“天符衛只聽候白帝調遣,我同他很熟麽?我若尋到他,還不會稟報當今聖上?”

靺鞨衛呵呵發笑,“白帝乃先朝暴君,那遺孤自也當以反賊論處。方老弟,我知你不會包庇天符衛,可白帝呢?”

突然間,天際閃過一道霹靂,白光劈裂了夜色。隆隆雷聲隨後而至,像猛獸在遠方狂嗥。老頭兒的眼縫瞇起,如兩道細針。尖銳的目光自其中迸發而出,刺向瑯玕衛。他問:

“你不會——至今仍忠於白帝罷?”

慘白電光裏,男人悶聲不響,只是又呷了一口酒。

瑯玕衛常常回憶起過去,他曾同那少年君王並肩作戰。在受重傷在冰棺裏沈睡三十餘年之前,白帝姬摯身擐銀甲,執毗婆屍佛刀,身影如搏空青骹,矯捷淩厲,與他肩背相抵,奮勇殺敵。白帝曾多次於敵手刃下救他性命,他們早已是過命之交。

哪怕蓬萊史書將白帝描繪作一個剛愎自用、唯我獨尊的暴君,他又怎可不能忠於那位君王?

然而此刻,男人只是搖了搖頭。

“仙山衛是為君所用的利刃,君王是誰,便會效忠於誰。”

靺鞨衛深深望了他一眼,目光中別有深意。

密談一直持續到深夜,靺鞨衛與瑯玕衛相別。青衣仆侍引著老頭兒走過雙面空廊,卻隱隱約約聽得一陣嬉笑聲。靺鞨衛擡眼望去,只見夜色幽悄,聲音似從內院裏來,於是笑著對仆侍道:

“是憫聖在玩鬧罷?小老兒許久未見他了,帶我去瞧瞧他罷。”

仆侍欲言又止。內院裏平日不許外人走動,然而靺鞨衛乃位高權重的仙山衛,且年年予方憫聖利是錢,兩家時時往來,若將其阻在門外,卻也不大像話,思前想後,還是帶其入了內院。

只見東廂房裏仍燃著燈,破子欞窗裏映出兩個嬉鬧的身影。靺鞨衛聽到一陣輕快的笑聲與撥水聲,像清晨的鳥哢。

老頭兒走過去,雞皮似的面龐上先堆出慈眉善眼的神色,喚道:

“憫聖哇,伯伯來瞧你啦!”

屋內的歡笑聲忽而止歇,過了半晌,門扇被半推開。一個少年的身影映入靺鞨衛的眼簾。那少年齒白唇紅,獨目猶如點漆,發絲披散著,滴著水,身上裹一件微潮的裏衣,見了他後微笑道:“陶伯伯怎的來了?我這般衣衫不整地來見您,倒也是失禮了。”

靺鞨衛嘿嘿笑道:“這不是許久未見,伯伯想念你了麽?你在泡著湯罷,倒是我打擾你啦!”說著,他從袖裏拿出一小包蓮子糖,塞進方憫聖手裏,連連道,“吃糖,吃糖。”

方憫聖畢竟不過十三四歲,依然少年心性,見了糖後滿心歡喜,道謝著接過。靺鞨衛又道,“我聽你屋裏似還有旁人的聲音,是誰在同你一塊兒玩?”

不知怎的,聽了這話後,方憫聖渾身一顫,這動作自然未逃過靺鞨衛的眼睛。方憫聖眨巴著眼,笑道,“沒——沒什麽人在,我胡亂自言自語呢。”

然而靺鞨衛眼力夠勁,望見房中擺著一只浴斛,一個小小的身影怯生生地躲在其後,於是便笑道:“憫聖吶,你小小年紀,竟也學會金屋藏嬌了麽?還不給伯伯引薦一下?”

方憫聖沒法子,只得道,“是姆姆家的小囡,我見他模樣靈動可愛,便留在身邊教養教養。”

方驚愚探出腦袋,一副怯弱模樣,身板細弱,骨頭瘦棱棱地在皮下凸起,便似一檔算盤珠子,他拤著方憫聖的腿,不肯松手。方憫聖道:“他不常見人,也不大識禮數,伯伯見諒。”

靺鞨衛笑道:“果真是個模樣周正的娃兒!”他雖這樣說,心裏卻已猜到了七八分,這恐怕便是瑯玕衛家的次子了。他聽聞瑯玕衛對那次子冷落之極,並不朝明養蓄,一心只撲在栽培方憫聖上,果真今日一見,便覺那孩子瘦如秫秕木柴,可憐伶仃。

靺鞨衛別過方憫聖,隨著青衣仆侍一齊往府門處走。一面走,心裏一面咀嚼著同瑯玕衛相談時的言語。瑯玕衛尚對先帝念念不忘,表面雖對聖上恭順,然而卻藏有異心。

他的思緒如風中游絲,頃刻間便飄到了方憫聖身上,腦海裏瞬時勾勒出那少年的身影。那少年冰雪聰明,是武學上的曠世奇才,十八般武藝一點便通,劍術尤然超群絕倫,令世人為之傾倒,便如一顆降世明珠。這般璀璨的光華,讓靺鞨衛瞬時想到了一人。

白帝姬摯。

同樣的年少成名,同樣的坐擁蓋世之才,同樣的颯爽英姿。方憫聖年紀輕輕,便敢同猛虎相搏,救下仙家性命。白帝也一樣頭角崢嶸,持毗婆屍佛刀征戰四野。

突然間,似有電光照徹心野間。靺鞨衛渾身震悚。

種種光景忽而掠過眼前。如鐵山一般坐著、在燭光裏沈默著吃酒的瑯玕衛。曾與白帝一齊奮身陷陣的歲月。在蓬萊仙宮裏被斬落劍下的那位暴君。下落不明的遺孤。仍在蓬萊裏逃竄的天符衛。方家的兩個孩子,一人甚孚眾望,一人備受冷落……

零零碎碎的畫面忽而拼接在一起,一個可怖的預想突而湧上心頭。

靺鞨衛猛然停住了步子。

數日後,一匹瘦馬沖破風沙,步入荒田孤村中。

村裏閑田甚多,無人耕種。水塘上結了一層厚藻,浮著斷梗疏萍。丹楓樹紅如殘照,帶著一種蕭瑟的淒涼。

一位著麻布直裙的農婦正在田裏鋤草,年紀約莫五六十歲,她直起身子,卻見一匹瘦馬停於屋前。自馬上躍下一個瘦骨如柴的小老頭,佝背如猿,卻著一身華貴的直領繚綾衣,背負褡褳,腰懸一枚大如巨栗的靺鞨玉。

見了那玉飾,農婦震悚不已,身子抖得如擱淺的魚兒,放了鐝頭,在淺水裏下拜。“見過仙山衛大人,見過仙山衛大人……”

小老頭哈哈一笑,上前扶她起身,“起來罷,不必拘禮,我不過來此地閑晃,解解乏罷了。”農婦抖抖索索,慌忙延請他進屋,燒水泡了荈本茶,潷了茶滓,垂手侍立一旁。靺鞨衛環望四周,但見這屋子雖是竹編門、燒土塊鋪地,甚是簡陋,卻整潔無塵,屋裏一套紅酸枝木椅凳雖常見,然而木質緊實,也要費好些價錢,足見這戶人家已不愁饑苦,有了些家實。

於是靺鞨衛吃了一口茶,笑容可掬地問:“我聽聞你往時曾在瑯玕衛家做過工,是麽?”

那農婦聽了此話,神色大變,看了她那神態,靺鞨衛心裏的疑惑反得了證實,遂抱著手笑道:“是瑯玕衛方老弟給你下了封口令麽?不打緊,我同方老弟相厚,常說私話,你照實答便是了。”

農婦只是瑟縮著搖頭,於是靺鞨衛嘆了口氣,解下背上褡褳,往木桌上重重一放。松了袋口,燦燦生光的碎金流了出來。“我瞧你雖能吃個飽飯,然而家中甚是樸陋,拿了這些子兒罷,給你們家修間能擋風避雨的大房子,你也不必在田裏鋤草了,往後便舒舒坦坦度日罷。”

金光映亮了農婦的雙眼,她喉頭滾動,半晌無言。靺鞨衛又道,“怕這金子咬手麽?方老弟嘴巴同鱉殼一般,不會吐字。你放心,我不會漏洩一分一毫關於你的事,問罷幾句話後便走。還是說——”

小老頭猛然睜眼,他嘴角笑得彎似月牙,眼光卻冷冽如刀。

“你想抗靺鞨衛的命?”

剎那間,殺氣如朔風席卷一室,農婦雙膝似被抽了骨頭,軟軟跪下。她磕頭如搗蒜:“不敢,不敢!”

靺鞨衛斂了氣勢,笑逐顏開,“好,好,那便坐下來罷,咱們慢慢敘茶。”農婦戰栗著起身,在他對面的長凳上坐下,靺鞨衛問:“你曾在方府幫工,是麽?”

“說是幫工,卻也不是。奴婢曾是穩婆,十餘年前在鄉裏小有名氣,那時瑯玕衛大人府上夫人待產,便教奴婢去瞧看著些。後來等公子呱呱墜地後,瑯玕衛大人予了一筆銀子,奴婢便到此地立屋安居了。”

“不接著做穩婆了麽?”

農婦目光躲閃,“銀子也賺夠了,便沒那心思在外謀生意了。何況奴婢往時曾在接生時失了手,有戶人家的小孩兒倒生,後來母子皆沒保住,那戶人家怨氣沖天,要尋奴婢索命哩!為了避嫌,奴婢便到這處來了。”

撒謊。靺鞨衛一眼便望出她神色裏的局促。瑯玕衛怎會尋一個曾敗事過的穩婆來接生?然而他並未拆穿,只是笑問道,“當時接的那孩兒如何?”

“甚是康健,然而夫人血崩不止,之後便一命嗚呼。唉,造孽哇!”

“兩位公子皆康健麽?”

“兩位?”農婦搖了搖頭,“奴婢記得……是一位。”

突然間,似有一盆冰水兜頭潑下,身上針刺似的發涼。靺鞨衛心驚膽顫,渾身青筋暴起,浮凸在肌膚之上,仿若一只皺核桃。他狂喝道:

“一位?你說是一位?”

農婦被他這模樣駭到,顫聲道,“是,是。接了那位公子後,夫人便因其寤生而亡了。”

靺鞨衛靜靜地坐在那裏,胸中卻已掀起狂濤駭浪。忽然間,似有一個驚雷自身中炸開,四肢百骸為之顫動,那可怕的預感化作一股潠潠雪浪,在五臟六腑間橫沖直撞。瑯玕衛只有一個孩子!

既然如此,府上的兩位公子究竟由何而來?他想起那夜在內院裏的情形。兩個少年,一位卑怯軟弱,一個英朗秀麗。瑯玕衛至今仍對白帝忠心耿耿,一心一意。

老頭兒忽而開始低低發笑,笑聲愈來愈大,起初如蟲振翅,後來震耳欲聾。農婦驚惶地望著他,僵若木雞。

“遺孤……方老弟……不愧是方老弟。”

靺鞨衛雙眼放出森然寒光,老頭兒一面狂笑,一面惡狠狠地道:

“他果然——藏起了白帝遺孤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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